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痕跡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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痕跡

大年初一,江聲去了外婆的墳上。

墓園裏很安靜,按照過去來說,祭掃的人通常都在年前來,新年第一天會避免來這種地方。所以這時候,除了門口的保安大爺,基本上見不到別人。

江聲走到碑前盤腿坐下,用衣袖擦了擦石碑上老人的相片。

他用打火機點燃一疊黃色的紙符,從容地說:“外婆,好久沒來了。跟您說一聲,我從家裏搬出來了。您應該也不會怪我,搬了,我媽和我都開心。”

“最近還那樣,不過我遇上了一個挺喜歡的人,所以生活也變得更好了。昨晚跟他和一個奶奶一起過年,讓我想起你了,不知道你在那邊過得好不好。”

“說回他吧,喜歡歸喜歡,可他拒絕了我,不過他明明也喜歡我,可能顧慮的比較多吧。”

“我不怪他,只是有點不懂。”

“學校,學校一切都好,還有半年就……”

燃燒的黃紙漫起黑煙,嗆得他咳嗽了兩聲,江聲索性把剩下的一沓一同丟進火坑,使勁閉了閉被熏痛了的眼睛。

“就要高考了,外婆,求您保佑我吧。”

江聲站起身,輕聲說:“保佑我去A大。”

墓場一側,有個高大幹瘦的男人停住了溜達的腳步,賊眉鼠眼地打量著墓碑前孤零零站立著的男生,他原本是習慣性地到這兒來碰碰運氣,偷拿一些貢品去果腹,運氣好的時候還能撿到一兩包好煙和半瓶子好酒。

但此刻,他正詭異地瞇起雙眼,費勁地辨認江聲的位置,思索這個世間還會有誰來探望他的母親。

江聲沒留意,走到門口卻被男人堵住了去路,他渾身散發出酸臭味,身上的一件襖子破破爛爛,燙出的煙洞下隱約能看見灰色的棉花。

“喲,我說誰呢,太陽打西邊出來了,老太太都有人來看了。我本來還尋思這小夥子是不是走錯了,錯上到我家的墳來了,一看這不是二姐他崽嗎,都長這麽大了,在哪做事啊?”

男人的話語一聲比一聲高亢,在肅穆的墓園裏隱隱傳來回聲,任誰聽來都尤為不尊。

江聲只看了他一眼就移開目光,待他說完話,也沒搭理,就繞開他走了。

男人還跟在後頭追:“有沒有禮貌啊,怎麽,長大了連舅舅都不認識了?”

江聲沒有回頭,奈何來人一路窮追不舍:“你現在住哪啊?一個人住嗎,幹什麽活兒,來錢快不?你媽呢,還幹著她那檔子事呢,這麽大年紀了,也不知道她還幹得動嗎?”

“你說夠了嗎?”

江聲迫不得已,只能打斷他越來越汙糟的話語。

“嘿?你怎麽跟舅舅說話的,你小時候虧我還抱過你呢。”男人又不滿地嚷嚷道,一直到江聲上車,他才停步:“大外甥,你應該挺有錢的吧,借我點錢坐個車唄。”

江聲沒理他,到最後一排找了個空位坐下,他也無法理解他的行為,又慶幸這個男人渾身上下連坐車的錢都沒有。

這人是他的小舅,外婆的第三個孩子,最後一次見他,還是在外婆的葬禮上,他喝多了酒,砸爛了八個碗,打江聲有記憶開始,他就終日酗酒,年輕時在街上游混,沒想到近十年過去,竟然從一而終,把自己活成了流浪漢的樣子。

江聲直接回了學校,昨天走得匆忙,行李還丟在閆續家,真要命,好在沒什麽重要物品,就是衣物和洗漱用品。

大年初一,學校早就放了寒假,從操場到教學樓都空無一人。

高三年級通知的開學時間是大年初五,但是年初三開始就鼓勵自願返校自習,會有老師輪流值班巡視。

江聲試探著推推教室前門,發現上了鎖,他又走到後門,後門沒有落鎖,但從裏面反插上了,他轉了兩圈,只能把主意打到了窗戶上。江聲推開玻璃窗,兩手撐在窗臺上借力,輕盈地跳了上去。

一眼望去,班上看起來很幹凈,因為大多數同學都把桌上的課本收拾了一部分回去。

他回到他的座位,一切也和往常一樣,之前留下的資料擺在原處,桌肚裏還多了很多新卷子。

江聲統一把它們抽出來,這段時間沒回學校,落下的進度他得想辦法補起來。

他無奈地抽出筆,大年初一翻窗進來學習,這要是被羅灣灣周凱他們知道了,難免又是一頓大呼小叫。

好在他們並沒有來,江聲很快便沈浸在了題海。

等窗外有天黑的感覺後,他就拿著試卷,又踩著課桌從窗臺翻出去了,江聲不敢多留,不比幾百號人的晚自習,空無一人的漆黑校園,無論怎麽看都還是很恐怖的。

待他回到出租房,江聲眼尖,一下就在前臺看見了自己的行李箱——是閆續送過來的?

閆續來過了,沒有上樓嗎?還是說,敲了門卻發現裏面沒有人呢。

江聲依稀記得走之前,箱子裏的東西很多都因為洗換拿出來了,那閆續這是幫他整理過了?

他打開箱子,衣物碼得整整齊齊,散發著他已經習慣了的洗衣液清香。

江聲的指尖抖了抖,像被定在了原地,久久不敢去拿,他看見放在衣物最上面一層的,是他第一次留給閆續的那條圍巾。

對於他來說,其實沒有什麽舍得和不舍得的,閆續這麽對自己說。

圍巾在櫃子裏放了太久,每次拿取衣服看到時都會提醒他當初收下它時的一念之差,如果那時候沒有選擇收下,自然也沒有今天的這一切了。他既然已經不可避免地影響到了江聲,那就只能盡可能把影響降到最小。

他想讓江聲忘記他,物歸原主或許會更好。

就當一切都從未發生過。

但他真能把江聲的痕跡全給抹去嗎,閆續沒有刻意去做這件事情。

沒關系,他認為,沒關系。

所以江聲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,毛巾、拖鞋、不大合身的小號睡衣與不成雙的襪子,甚至還有閆續生活中不會出現的東西,黑色和紅色的墨水筆、塗著簡筆畫的草稿紙、開封吃了一半的餅幹。留下的東西,就像鑰匙在手機背面留下的劃痕,不算深刻卻無處不在。

他的沒關系,只是他認為的沒關系,無法清理的沒關系。

章群在年都快要過完的時候才來找他拜年,也沒提東西,空著手就上門了。閆續給他開完門就往裏走,連鞋子都沒給他拿。

日上三竿,窗簾都還沒有拉開,屋子裏一片晦暗,空調運轉發出極大的噪聲。

“你什麽情況?”章群驚詫地問,往裏走,他啪地按亮臥室的燈。

閆續蜷起腿,無所謂地躺在床上抽煙,夾著煙的手垂在床邊,另一只手擡起遮住眼睛,以適應突如其來的光亮。

“你不是戒煙嗎,就這樣戒的?”

章群看著床頭地上放著的餅幹盒,煙灰不大精準地落在裏頭,裏面加了水用來滅煙,煙頭看上去滿得快要溢出來,水液被汙染成惡心的焦黃色。

最後一支煙抽了一半,閆續沒熄滅,直直地把它丟入盒子裏,火星跌入臟水中,發出一聲聽不見的哀鳴,留下一縷黑煙。

房間裏很亂,桌子下面是歪歪斜斜的外賣盒——他甚至沒有把塑料袋綁起來,導致食物的味道和煙味大剌剌地混合在一起,閆續的衣服也皺皺巴巴的。

他咳嗽了兩聲,說了句話,卻沒發出聲音。

“出什麽事了?”章群問。

“沒事啊,”閆續一開口,嗓子啞得嚇人,“能出什麽事。”

“沒事你把自己弄成這樣,嚇我一跳。”章群放下心來,坐在另一張床邊,無語地從床上的煙盒裏拿煙,又站起身在閆續枕頭邊摸過打火機,自己點了抽:“北城那邊的人沒為難你吧?有收獲嗎。”

“嗯。”他低低地應了一聲,“有收獲,但沒幫助。”

“看來你還是得上班,瞧瞧,人一不工作就會頹廢。”

閆續沒理他,從他手裏搶過煙盒,盒子已經空了,最後一根剛剛被章群抽完了,他捏著盒子,將其揉作一團。

他連爬起來去餐桌上拿新一包的力氣都沒有,索性繼續躺著。

“少抽點吧。”章群勸道。

閆續仰臥著,看著天花板,不知道對誰說話:“我跟他斷了。”

章群撣了撣煙灰:“我說呢,這幅樣子,原來是失戀了。”

他說:“說斷就斷,有魄力啊,上次聊不是還好好的,說想等他高考完再說。”

閆續說:“我不知道我這麽做是不是對的。”

“哪來什麽對錯,”章群說,“只有想不想,你不是不喜歡他嗎,早斷了也好。”

閆續閉上眼:“你就諷刺我吧。”

章群笑了聲:“兄弟,沒這個意思。”

“認清自己的心,比什麽都重要。”他說,“分開這段時間他找你了嗎。”

閆續幅度很小地搖了搖頭,一向內斂深邃的雙眼中似有散不去的濃霧,空洞而頹唐。

“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情侶,他們總是頻繁地劇烈爭吵,談個戀愛跟要命一樣,整天把分手掛在嘴上,可真讓他們分吧,又離不開彼此。所有人包括他們自己本人都知道,分手才是對的。可是呢,就是分不開,互相折磨很多年,一邊痛苦一邊愛。”

“我們不是你說的那種情況。”

“當然,我知道。”

“我的意思是,放下很難。”章群說,“但下定決心的話,總有一天會放下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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